兒子上小學一年級時，有一天回家興奮地說，老師讓他代表班級參加學?！拔业膲粝搿敝黝}演講比賽。我很意外，這一年級的小不點們，能認得、寫出幾個字兒啊，還會做演講？不過還是挺高興的，畢竟，這對兒子來說是一種難得的鍛煉。 兒子要我當聽眾，他從書包里鄭重地拿出一張紙，開始字正腔圓、激情飛揚地“演”起“講”來。聽完后，我夸獎了兒子，并問他：懂得剛才你講的是什么嗎？兒子一臉的茫然。我當然知道他不懂，因為那張紙上洋洋灑灑著的是名人們的夢想，而不是他的。我不喜歡這樣的“演講詞”。 我記得，兒子常滿懷歆羨說他長大后要當一個特種兵。我試探著對他說：要不，不用這篇演講詞了，咱自己另寫一篇？兒子斷然拒絕：不行！這張紙是老師發(fā)給我的，得按老師的來！我繼續(xù)“誘導”：老師的這篇不好玩，咱來點好玩的、特種兵的？依然遭到拒絕。我不死心：爸爸也是老師啊，還是教語文的呢。兒子有點不耐煩外加一點點蔑視了：您老人家可不是我的老師！ 我只好也只能作罷。 無奈之中，我想到了三點。第一，教師對學生的影響是多么的巨大與深刻。也許隨著學生年齡的增長、學段的高升，這種影響會呈遞減態(tài)勢，但終歸還是很大的。為師者對待學生的言行不可不慎。第二，假、大、空的話語習慣存在于一個人的身上，并且有可能延伸到以后漫長的歲月之中。小學生面對記者鏡頭時那些標準的正確的成人化的言辭、列隊歡迎上級領(lǐng)導等等，報刊、網(wǎng)絡里并不鮮見。陶行知說：教師的職務，是“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學生的職務，是“千學萬學，學做真人”。為師者不可不銘記。第三，如果可以的話，學生自己的事情能不能盡量讓他自己動手去做？我很理解兒子的老師的想法：也許是覺得一年級的學生寫不了演講稿，也許是因為這樣的演講詞“像樣一些、好聽一些”。但我還是想起了陶行知先生的話：要解放孩子的頭腦、雙手、腳、空間、時間，使他們充分得到自由的生活，從自由的生活中得到真正的教育。 那次演講后來不知是什么原因，取消了。很好。 不過，由此我想到了我自己。教書已十幾年了，我面對的教育對象是高中的學生，我不也是常會于無奈或者有意之下，讓學生“假大空”嗎？尤其是作文教學，為什么很多學生都怕寫作文、不愿寫作文、寫出來之后自己都不知道寫了些什么、自己看了都厭惡呢？這種現(xiàn)象都是學生自己的原因嗎？更多的恐怕還是我這個老師造成的。我會緊緊咬住考場作文的潛規(guī)則、閱卷者的喜好與心理，去機械地、硬性地、僵化地要求學生們按照一定的套路去寫，不得越雷池半步，學生們能不“假大空”嗎？能不害怕、厭惡寫作文嗎？寫作，本來是一件多么美麗的、有意味的事情，就這樣活活地被異化了。自己在教學時，因種種緣由，不也是常常把問題的答案直接拋給、灌給學生嗎？“學生能自己想出來、做出來的，堅決讓學生自己去想、去做”，我做到了嗎？ “演講”之后的一天，兒子一放學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從書柜里翻出一本繪本《猜猜我有多愛你》，并說要帶給老師。我問他怎么忽然想起把這本書帶給老師。兒子說，老師問全班同學誰家里有這本書，若有，帶給老師上課用。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兒子高高地舉起他的小手時那自豪的樣子。第二天，我問他書交給老師了沒有。兒子說老師今天沒講《猜猜我有多愛你》，語氣淡淡的。我說，老師可能臨時安排了別的學習內(nèi)容，明天再帶給老師吧。兒子把從書包里拿出的繪本，又鄭重地放了進去。第三天，它還靜靜地待在兒子的書包里。第四天，它依然沒能被送出。大概一周之后，兒子把書從書包里拿出，再也沒有重新塞進去。 我完全能夠觸摸到兒子小小的心靈是怎樣由最初的自豪一步一步跌到失落的谷底的全過程，因為在這一過程中，我的心也在一寸一寸地墜落著。我曾想提醒兒子可以主動送給老師，甚至想干脆直接打電話提醒老師，但不知何故，終究沒有。我老是固執(zhí)地想：老師也許明天就記起了有一個學生會帶一本書給他？ 我還是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一個學生把他的業(yè)余習作（篇幅頗長的一篇小說）送給我，并恭敬地請我斧正。我當時正忙著，就順手把厚厚的一疊稿紙放進抽屜里。之后，我就完全忘記了。及至有一天學生問我：老師，您看完了嗎？我才想起學生一筆一劃寫出的那篇文章在我的抽屜里竟然已躺了半個月！我立刻開始仔細地閱讀，與學生深入地分析、交流。然而，之后，我再也沒有接到這位學生創(chuàng)作的只言片語。 也許只有當我的兒子遭遇被老師遺忘之后，我才能真正深切地體察到我的學生被我遺忘時的那種心境。對一個教師而言，把學生的哪怕一丁點事兒都牢固地放在心中，也許比教給他哪怕一屋子的所謂“知識”都更重要。客觀地說，作為教師，很難得真正地把所有的學生都看作自己的孩子，很難得完整地做到“視生如子”，因為學生很多，孩子只有一個，學生是別人的，孩子是自己的。但是，從那以后，每每遇到學生有什么事情，我總在心里不斷地提醒自己：請記住學生，記住他的事兒。 時不時想起如上的種種，仍冷汗淋漓。 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慢慢地覺得，一個教師，也許在他也成為了學生家長之后，才會更深刻地明白教育是什么以及如何去做。 （作者為廈門大學附屬實驗中學教師） |